玉梭舒心地笑了。可不是?姨娘话里的道理,才是正经道理。不料祈男紧接出口的话,却让她大吃一惊:
“可本小姐,也自有本小姐的处世方法。和做人道理!”
玉梭神惊色骇,不知所措。
怎么姨娘说了半天,小姐还是不动心么?
做皇妃,就这么不好?那为什么小姐们都挤破了头地要进宫里去?
“饭菜都摆下了,”露儿进来回话:“姨娘说请小姐过去呢!”
祈男不理会玉梭吃惊的神情,笑盈盈地起身:“姨娘真下了请字?”她玩笑道。
露儿笑得眼睛弯成一双钩月:“可不是下了请字?姨娘还说,鱼不该叫小姐出钱,今儿算她设席,请小姐散心呢!”
祈男边笑边向外走去:“知道我已经出了银子,姨娘又来做这现成的好人!”
锦芳抱怨的声音从她房门口传出来:“这鬼丫头!我不过客气。她倒当真了呢!”
当下众人哈哈一笑, 锦芳听见祈男清脆如银铃的声音,心头的大石方才落地。
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紧了?丫头毕竟年纪还小,现在就让她肩负重任,是不是太残酷了?
锦芳扪心自问。
可随即她又反驳自己。蕙儿知道自己将进宫时,不也只是同男儿一样的年纪?
只是男儿当时的脸色,悒郁不忿之意写满了那张粉脸,一向雅态妍姿,神气活现的那个九小姐突然不见了,转而变得意兴索然,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生趣。
好在现在又笑了。
锦芳松了口气。接踵而来的,却又是一声叹息。
祈男进房后,先就冲着桌上一只梅子青莲花纹盘,抚胸由衷地赞了一句:“好美!”
莲房鱼包,果然名不虚传。
荷叶的清郁,连莲子的清苦气。混杂在鱼肉的鲜香之中,盛出来放于碟中,配以渔夫三鲜,也就是莲、菊、菱三样汤汁,蘸食。
珍馐美味当前。祈男也顾不上仪态了,伸出手来拈了一块又大又嫩的鱼肉丢进口中,瞬间被烫得龇牙咧嘴,可那肉实在又滑又鲜又香,她舍不得吐出来,只得张大了口哈气:“好烫!”
锦芳情不自禁笑了起来:“你们看看,”她指着祈男对众丫鬟道:“这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呢!看着忒大个头,做起事来还跟个孩儿似的!”
祈男勉强将鱼肉咽下肚去,只觉得鲜嫩肥硕,满口余香,正好忙活一下午此时又有些饿了,遂毫不理会锦芳的话,舔舔嘴唇,又向另一块鱼肉,伸出手去。
这回可没得逞,锦芳早有所料,眼明手快地一把将祈男的爪子拍了回去:“水盆里打好水了,还不快净手去!一点没有小姐的样儿,看丫鬟们笑话你!”
语气里全是怜爱,和些许歉意。
祈男恋恋不舍地丢下菜去,悻悻然跟着金香来到一张花梨藤心扶手椅坐了,几个小丫鬟捧了沐盆,巾帕,香胰子等物来,玉梭忙替祈男挽袖卸镯,又从艳香手里接过一条大手巾来,将祈男面前衣襟掩了。
祈男来不及就将手探进面盆里盥沐起来,浸过手后,小丫鬟送上茉莉香胰子,祈男粗擦过一遍,抬眼却见锦芳的眼睛正盯住自己,叹了口气,复又拈起来再擦一回,然后方将手放入盆里冲洗干净。
锦芳摇头道:“都说你如今长成大人样了,我这里看着,确也跟几年前似的,差别不大。怎么吃起爱物来还是这个毛病不改?忙得手也顾不洗似的!”
这点小规矩且守不住,将来入宫可怎么好?锦芳的潜台词如是说。
祈男装作不明白锦芳的话,笑着将手拭干了站起身来:“姨娘这话什么意思?是嫌我没规矩么?我好容易跟着太太憋了一天,也叫我放松放松不是?”
跟着太太尚无大错 ,姨娘您也太过操心!祈男的潜台词如是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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锦芳没话好回,这个小女儿总能误打误撞似的堵住她的嘴,天生的克星。
“行了,你坐下吃吧,”锦芳将祈男按到椅子上,自己则站在她身边,看着丫鬟们上菜,并亲身忙着替祈男布菜。
如同脂初齑般的鱼肉,锦芳细心地将内中一根小刺剔了,亲手蘸些鲜汁,放进祈男的碟子里。
祈男有些奇怪,一向在这院里,关起门来锦芳跟自己是没那么大,饭是坐并排着吃,没有个谁伺候谁的。
“姨娘这是做什么?”祈男忙站了起来,牙箸叮地一声被碰落在地,引得众丫鬟皆是一惊。
“快坐下来咱们好一处吃饭!这事叫玉梭做行了!”祈男拉锦芳坐下,锦芳却挣了开来。
“你别管我,”锦芳依旧手里不停,因今儿鸡肉甚是新鲜,章婆子便做了道芙蓉鸡片,锦芳知道祈男喜欢清淡之物,便又以银勺挖出一块来,放到祈男面前。
“从今儿开始,咱们这里也该整治整治,离老爷回来还有几天,咱们好歹将这一关糊弄过去,别叫太太暗中挑唆了,惹出祸事来!”锦芳放下银勺,便口出严词。
众丫鬟正忙着传菜掌灯,还有几个小丫鬟不敢擅入,只在窗外听觑有何吩咐,不想锦芳突来此言,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。
锦芳长身直立,平日里嬉笑豪纵的模样不同,此刻于灯下,柳眉倒竖,星眼圆瞪,粗粗看去,竟有几分太太理事时的姿态。
“咱们这几年是懒散惯了,院里大小事务总事无专执,好在大家齐心,倒无临期推委之过。总是有事得空就办,没空搪塞过去也就算了。”锦芳摆下脸来,对屋里众丫鬟道:“好在仗着宛妃的面,也没人跟咱们计较。”
祈男的下巴掉了下来。她从没想过,这样的话,自己竟能从锦芳口中听说。
“如今可不一样了,你们几个老人,”锦芳指着金香艳香,并玉梭道:“宛妃未进宫里,这院里怎么样的该心如明镜。从今儿开始,就如同那时一样,各人自有定规。该伺候的时候此后,该提点的时候提点,若是小姐有个恍惚不明,你,”
锦芳一根涂着丹蔻血红地手指,直指向玉梭面门:“若不从旁提点,偏私徇情,叫我知道了,必回了太太,该打该罚,自领!”
玉梭顿时腿软站不住,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。
祈男看不下去了。她明白锦芳这是用心良苦,要精心栽培自己以备入宫。可这也太过激烈了吧?
平日散漫惯了,说话间就要换做严谨?这可不是打游戏,从训练模式直接换到专业模式,好歹给几天过渡吧?
不过这也正符合锦芳的脾气性格,大爆竹么,说干就干,绝不拖泥带水的。
“姨娘,”祈男拉住锦芳的手劝道:“何必如此严苛?道理我又不是不懂。有些不明白的,不再自专,问过玉梭,问过姨娘后再行也就是了,何必闹得这样人仰马翻?”
锦芳不理她,转身又对别的丫鬟发话了:“你们也是一样,若有个不按行理章的行事的,别说太太,我看见了也不依的!”
大爆竹又来了!才说要大家齐守规矩,自己现在就开始逾越起来!姨娘院里的丫鬟该由小姐来管,至不济也该管家婆子来约束,什么时候能轮得到姨娘插手?
第百三十二章 绯闻
不过锦芳是不管的,她自为是精心打算下了的雄性壮志,就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干起来!
好容易将锦芳劝回桌旁,不过死活也不肯坐下,祈男只得由得她,又使个眼力给玉梭,示意其放心,自己罩得住。
好在这一餐饭是真正不俗,章婆子拿出了看家的本领,除了前头两道菜,因鱼大肉多,竟还做出一道名为玲珑牡丹鮓的菜来。
名字好听,菜品也十分精美,原是将鱼肉切成牡丹花状,用盐和红曲腌制一个时辰,最后上饭锅同蒸,拿出来呈盘,明透鲜美,香气馝馞。
祈男吃些下去,简直赞不绝口,又说依此花样若入锅油炸,再加些现调的茄汁,必味美不可多言。
章婆子本在屋外窗下独立,听见茄汁二字不觉怔住。怎么茄子,也能做汁的么?心下存疑,由不得便向前探了下头,只听通地一声,头便撞上了窗棂。
祈男闻声回过神来,此时尚无番茄,哪来的茄汁?
“不是,刚才口误了,”祈男忙替自己解围:“该是酸甜之汁,以杏酱做底,和以蜜汁微渍细盐,想必调出汁来必不很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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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婆子暗中点头,将这方子牢记于心。
次日,锦芳果然大操大办地行动起来,先将丫鬟们早起便叫进房里训话,好在玉梭要陪祈男觐见太太,不必受累。
“小姐,”玉梭扶祈男走上游廊,有些不安地道:“姨娘这回愈发闹得厉害了,又不能劝,只怕太太那里听见了,又生是非!”
祈男摘下一朵早开的玉簪,别在玉梭发间:“不要紧,咱们院里都是一气的,无非被姨娘提着脖子紧几日罢了。还不至于告到太太那里。不过姨娘紧了,咱们就松。你无事时多安慰金香她们几个些,小丫头就交给锁儿。”
玉梭听着宽心不已:“小姐果然想得周到,姨娘有了小姐。实在是福气呢!”
祈男吐了下舌头:“只怕姨娘不这样想!她非要逼我入宫,说实在的,这事我可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!”
玉梭一听,心又提了起来,姨娘乱闹是一回事,可祈男入宫又是另一回事。过程有些差池,不代表目的就是坏的。锦芳是有些心急乱来,可她的目的,毕竟还是正确的。
不过祈男说完就快步向前,不给玉梭插嘴的机会。
走近太太院里。小丫头正月亮门前守着,见是祈男过来,先就笑着行了个礼:“九小姐!”
祈男微微点头,正要从其身边迈过,小丫头忙又低低地道:“九小姐且慢。大少爷在里头呢!”
苏祈阳?家中长子?太太的心头肉?
“这一大早的,大哥怎么来了?”祈男立刻追问:“有事?”
小丫头遗憾地摇头:“想必有事,大少爷一向少于此时来请安。不过我并不曾听见什么。”
祈男点头,遂将脚步放轻,小心走进院内,玳瑁正在竹篱花障下探头探脑,见她过来。忙就走上前来:“九小姐来了?”
祈男左右看看,待几个小丫头行礼后过去,方低语道:“大哥哥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
玳瑁走到她身边,佯装替祈男理正腰间绦带,口中便道:“来求太太呢!在屋里说了半天,太太先只不依。这会子怕磨得差不多了。”
祈男一向对这位大哥久闻其名,却不见其人,因此也并不了解对方多少,听说有事来求太太,由不得好奇心就涌了上来:“大哥哥还有不足的?为求什么事?”
玳瑁的声音愈发低不可闻:“这不是老爷就要回来了么?大爷要求太太。在老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,再捐个……”
话还没说话,太太门前湘竹细帘响过,一位身着淡青暗蟒纱袍,白面长身的男子,沉着脸,重着步,从里头出来了。
“大爷!”玳瑁立刻撇下祈男,折回去,笑盈盈地行了个礼。
这就是苏家嫡长子,苏祈阳?
祈男忙也向前几步,垂手敛袖地道:“大哥哥!”
祁阳谁也不看,径直走过众人身边,对祈男也只略哼了一声,只是走得急了,免不了有闪失,只听得叮当一声,地上掉落件物事。
这东西正滚到玉梭脚下,她少不得赶紧捡起来,竟是块玉佩,上好的碧青色,雕成匹高高跃起,拔蹄欲行的骏马。
“大爷!”玉梭忙用自己的一方鹅黄汗巾将那玉佩掸了个干净,然后恭敬递送给祈阳:“好在没有摔坏!”
祈阳先是怔了一怔,过后见玉梭上前来,且不接地玉佩,倒是留神拿眼把玉梭上下遍体一溜,见是:
细挑身材,鹅蛋俏脸,穿着银红袄儿,软黄背心,白绫细折裙,伸出来十指尖尖,又细又滑,白腻馨香。
祈阳微微笑了。
玉梭不敢抬头,东西没被接走,又不敢收手,心里只是纳闷。
祈男眉心倏地一凝,当下无声无息地走到玉梭跟前,站在她和祈阳中间,然后不动声色地笑 道:“大哥哥一大早敢是丢了魂?先只看不见丢了东西,如今更连忒大个人也不放在眼里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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祈阳从梦初醒似的,回过神来。
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九妹妹!”祈阳且不接那玉佩,笑道:“也怨不得妹妹抱怨。我本自才从太太屋里领了不是出来,满心满眼愁苦,哪里还见着别物?好在,”说着又拿眼溜过玉梭:“好在这丫鬟伶俐,不然我今儿可亏大发了!”
祈男从玉梭手里接过玉佩,再次送到祈阳面前:“大哥哥,这是块好玉,下回别再丢了!”
一泓碧水,于祈男玉掌中闪烁,祈阳笑着接了过来,手里掂了两下,竟没带回腰间
“常听人说,玉有灵性,遇祸自知,亦可替主挡灾。若按此说,那遇福也该自知了?岂不也将跳出来,提点其主?”祈阳的话,让祈男心里不详之感蔓延,可她心里明白,自己不能跟对方硬来,这是太太的地盘,祈阳的身份地位大过自己太多,她还没这个资格。
祈阳只是微笑 ,又自管自地说了下去:“今儿玉见有缘之人,想必才是自己跳将出来,九妹妹你说呢?”
说着竟当祈男不存在似的,径直将玉佩,穿过祈男身体,直接递回了玉梭面前。
玉梭大惊失色,连退二步,口中直说不敢不敢,脸也红了。
玳瑁冷眼旁看,心里翻江倒海,百般滋味。
祈阳哪里管那许多?见玉梭不接便抛出一条曲线,丢到她手中,玉梭接也不是,不接更是不敢,只得忙用双手捧了,可到底不敢称谢。
祈阳已经笑着向院外去了,路过众人身边,一阵香风扑鼻。
祈男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。早知这时代男子亦喜熏香,可跟大哥这样熏得人头昏脑涨的,还真是少见!
玳瑁这时方冷笑着走上前来,一把将玉梭手里玉佩夺了,口中啧啧有声地道:“玉梭,今儿可是你时运来了,眼见得你就要攀上高枝儿去了!别的不说,通房怕是错不了!到时候多抬举妹妹我些,也不枉你我相知一场!”
玉梭脸都红了,又气又羞,回不得嘴,憋得眼泪也浮了出来。
祈男立刻回身,斜眼睇着玳瑁,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来:“姐姐可别这样说!玉梭是跟我,将来也少不得跟了我去,我倒没听说什么,怎么玉梭就成了通房?”
玳瑁语塞,挣扎着想说什么,寻不出由头来。
祈鸾躲在棵西府海棠后头,她其实早来了,不过有意隐身不出,此时见是个机会,便笑盈盈地从丝垂翠缕下绕了出来。
“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,我只当是自己有了好运,原来应在玉梭这丫鬟身上了!” 祈鸾风摆杨柳地走到祈男身旁,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:“其实也不怪玳瑁,这好事哪个丫鬟不想?放着主子不做,要做奴才?”
边说,边取过玉佩来看,边看边赞:“是块好玉,且有年头了。我记得还是大哥弱冠时,老太太有年,年关下给的压岁喜物。”
说着又将玉马重重压回玉梭手里:“玉梭,你可得收好了,这不是轻易能得手的东西呢!错过这一村,又不知将来哪一年才能到另一店呢!”
玉梭此时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说我不愿意。她本是一心跟着祈男的,自然祈男去哪她便去哪儿,若跟了大爷少不得要跟小姐分开,更别提大爷是那样一个人,颇有乃父之风,至今房里已收了不少丫鬟,外头更有甚多,处处留情,却不用心。
再有一个,品太医。
自见了这人,玉梭便叫他收了心去,她虽知道自己不应该也不可能有这个想头,可到底是怀春少女,理说得明白,情却难禁。
因此于此三者之下,玉梭是无论如何,不想,也不肯去做祈阳的通房丫头的。
祈男对她的心思一向知之甚深,除了品太医之外,另二样几乎如在祈男自己心中,望之透彻。
因此才帮着玉梭,竭力抵挡。
“二姐姐早!”先礼后兵,这是惯例。祈男向祈鸾行了个礼,脸上挂着微笑,可嘴里的话,却冷若冰霜。
第百三十三章 崩裂
祈男冷冷道:“二姐姐这话什么意思?何以见得我的丫鬟就要去做大哥的通房?大哥就不能高兴起来赏人了?往常我们也都打赏下人,都这样想去,大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!”
她是难得对祈鸾说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