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有人从正厅里迎了出来,祈男抬眼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荷风:“苏小姐到了?快请快请!”
于是祈男深深吸了口气,总算是到了!玉梭忙就上来替她将披风解开卸于手中,祈男正了正脸色,轻润下双唇,莲步凌波,娉娉婷婷上了台阶。
秀妈妈从里头打起大红呢夹板门帘来,祈男笑得和顺如春,微微颔首冲其打个招呼,秀妈妈却是笑也不笑一下,淡然目送其入内。
原来里头是三间大厅,摆设着紫榆桌椅,两壁尽是挂的名人字画,甚为华丽,目迷五色,间内摆着夹枝桃,各色菊花,清清瘦竹,翠翠幽兰,雕栏湘帘,清幽静雅。
秀妈妈回说老夫人和夫人在里间坐着呢,祈男便扶住玉梭,向里走去。
丫鬟高高打起油单绢暖帘来,祈男只觉得暖意袭面而来,原来已值初冬,京里又比别处冷得早,便已烧下地炉暖炕,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,祈男顿时觉出暖意融融,抬头便见迎面一张楠木大炕,海梅炕几,炕上也是绿大呢炕垫、球枕,炕面前摆着脚踏、痰盒。
一位鬓发如银,身形高大的老妇人,正拄着拐背对祈男而立,宋夫人一身官装于其向前凑趣,二人不知说些什么,听见背后动静方才同时回过头来。
祈男早垂首向前,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:“见过宋老夫人,见过宋夫人!”
话音未落,祈男耳边早传来中气十足的回应:“这就是苏家女儿了?快快抬起头来我看!”
祈男笔直如松地站着,宝靥微红,梨涡浅笑,媚妍婉妙,却端庄得体地迎面直视对方。
宋老夫人目光中如有电闪,只一瞬间就将祈男上下打量了个遍,宋夫人则默不作声,只看老夫人脸色如何。
“嗯,确实不错,我就说我这个孙儿眼光不比凡人,这丫头长得确实不错,身量也好,只是瘦了些,人都说江南水米之乡,难道竟不能养人?”
祈男忙含笑答道:“回老夫人的话,水米是极好的,不过我天生就是这样,吃得再多也不肯多长一两。”
老夫人放声大笑:“想是都长到骨头上去了,才这样高挑,倒正跟我家那两个相反,都长到肉身上,只是不长骨头!”
宋夫人眼里顿时闪过一道阴光,脸上笑得极为难看地嗔道:“老太太偏又爱说这样的话!知道的便说老太太喜欢说笑,那起不知道的,还当老太太当真是有意贬低自己的孙女,衬托外人呢!”
老夫人不以为然,手指着祈男道:“她哪里是外人?眼见就要过门了!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,还有件正事呢!不过这丫头站了半天,也该请人家坐坐才是!”
于是祈男落了坐,丫鬟们奉上茶来,宋老夫人眯着眼端起茶碗来,边吹上头的浮沫,边细细打量祈男。
玉梭和吴妈妈有些心慌,站在祈男身后,没处放手脚似的。祈男却没事人似的,慢慢将茶碗捧了,谢过上茶的丫鬟,轻轻揭开半边盖子,口中略吹几下,便放于唇边,呷了一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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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夫人见其神气静息,仪态婉娴,不觉看了左首的秀妈妈一眼,后者淡然回视,眼中亦有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。
“咳,咳,”老夫人放下茶碗来,又开口了:“丫头,”指的是祈男:“今儿这身衣服也鲜亮的很,我尝听人说,”这里指得是宋夫人:“你一向喜欢清冷打扮,怎么今儿换了妆容?”
祈男忙起身回道:“在家只凭喜欢,出门做客自然是照顾主人家心意。一向听闻宋老夫人是个爽利之极的性情中人,想必也是喜欢热闹的,再者,若只管素淡得紧了,那起不知道的,还当苏家做不起几身衣裳呢!别的不说,污了自家名声,也坏了苏杭织造的名气了!”
老夫人先只是怔着,听到后来,忍不住放声大笑直来,指住祈男对宋夫人道:“你看如何?”
宋夫人阴笑:“苏九小姐还有什么话说?当跟苏老爷似的,说出来大套道理谁能驳得回?不过常有行不及言之举罢了。”
这就是明着说,苏家是说一套做一套了。
祈男心里犹如被紧揪了一把,可娘家不替自己争气,她也没得话回。
老夫人自管自笑了半日,然后方道:“夫人的话,我也不太明白,总是外头爷们家的事,我们娘们理不清的。不过确实有一事好笑,既然丫头你说怕别人看不起苏家的衣服,怎么外头披风,倒是我们家的呢?”
祈男羽睫忽闪二下,仿佛蝴蝶的翅膀抬了起来,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,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:“老夫人身在内室,外头的事可却一点儿没马虎,我实在佩服得紧呢!不过这也有个道理。披风是难得的白狐皮制得,依我浅见,宋夫人怕没有这样的本事,因此若说没有老夫人授意,我便不信。既然是老夫人所赐,不穿出来给老夫人瞧瞧,也觉得没有礼貌似的。白收在家里,也显不出个好来。”
宋夫人当时就红了脸,确实这件披风她没经手,若她经手,也到不得祈男手中。
老夫人笑得几乎拿不住茶碗:“好个伶俐的丫头!”她听得出来,祈男有意不提宋玦,却扯到自己身上。
玉梭心里松了口气,此时她才明白祈男的用心。(未完待续)
第二百五十二章 正事
确实这件披风是宫里老太后赏赐出来的,原因么,老夫人本打算留到最后说,不过眼下,却是不说不行了。
可是说明之前,宋老夫人还有一事要问,凡治病良药便都有个引子,此一问,也是个引子。
“上回那屏风,真是你修补好的?”
祈男身影如雪中青松傲然挺拔,樱唇半启,笑靥微收:“小女不才,不能将太后的贡品修补到十全,还请宋老夫人治罪。”
老夫人微笑不已:“谁说没有十全?倒是本来有些遗憾的,被你那么一弄,反成了十全。太后十分喜欢,这才赏了那件披风。我让人快马送去杭州,也是不辜负太后恩典的意思。”
祈男忙向上行了个礼,先谢过太后,又再谢过老夫人。
老夫人斜眼看了看宋夫人:“你也别怪我瞒了你,这本是太后的意思,我哪里敢违背?”
宋夫人忙称不敢,心里却恨得牙痒痒,满天下要说敢违背太后,也只有老夫人您了,还说什么漂亮话?!
“太后见过了屏风,十分满意,又念及宛贵人的事,便有意要见你一面。”老夫人笑指着祈男道:“这方是我今日叫你来的正事。”
祈男大吃一惊,就连宋夫人也睁大了眼睛。
太后召见?祈男头上冒出三道黑线来。穿越到如今,这戏码是越唱越大发了!自己本不过是想轻轻松松过个舒舒服服的小日子。可看看现在!直接从家里跳进了皇宫!
可既是召见,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,太后要见谁谁敢违抗?
既然如此。那也无所谓了,见就见吧。心念一转,祈男的惊异便很快又被自己压了下去,面上依旧保持自然自若的态度。
老夫人冷眼打量祈男,见其能保持镇定,便又生出三分佩服来。别人听了太后召见,要么喜到发狂。要么羞手羞脚慌张迟疑,这丫头倒有几分爽气。嗯,确如秀妈妈所说,跟自己有些投脾气。
“太后召见,”宋夫人不免有些酸溜溜起来。“不知为了何事?要说起来,太后的心思也不是容易猜中的,前些日子还听说太后她老人家因旧疾总不得痊愈,心情大为不好呢!”
这话明问老夫人,实则是在吓唬祈男。别以为太后叫你就一定有好事!
老夫人笑着对她道:“还提旧疾?早被个妙人医好了!你还不知道?玦小子秋闱中了!开了春就是殿试,这门亲事也就快要成了!太后那日召我,还特意问起此事,我便直说,小子他爹吩咐的。待殿试功成,便双喜临门,同时庆贺大小登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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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夫人顿时脸上阴云密布。嘴闭得如河滩上的大蚌,紧而又紧。
“因此老太后便说,人既然已经定了,也请来让我看看。若好,我也凑个趣儿!”老夫人瞟着祈男,向着宋夫人道:“太后说是凑趣。实则也就是御赐金婚了!”
吴妈妈和玉梭的心,同时陡然狂跳了起来。脸上也情不自禁流露出喜色。太后亲指的婚事!妈妈咪呀!无上荣光呀!
宋夫人愈发生气,到了眼下,这门亲事已是她心头上的一根利刺,本因不能与皇家结亲而起,也是不能荣耀的根由。可如今若由御赐金婚,荣耀度也就跟皇家结亲差不离了。
虽然如此,宋夫人还是心里有气。说不上为什么,她就看不惯祈男那付貌似清冷,实则高傲的样子。
你是我媳妇该对我百般跪舔才是,倒好,对我总是爱理不理是,这算什么态度!
祈男是整件事的主角,可她既无身后丫鬟的喜不自禁,也对宋夫人的怒气视而不见,她只是神气静息地站着,姿致动作,皆十分自然,仿佛这事与自己无干似的。
谁指婚不是结婚?重要的是,跟谁结婚。
“夫人莫非对太后的话,有反对之意?”老夫人从祈男脸上寻不出什么来,便又看向了宋夫人。
宋夫人沉默半晌,方才陪笑开口:“老太太也说笑了,我哪有那个胆子?不过心里想着,这也算机会难得,进宫一趟。不如请老太太携了薇儿梅儿她们二个去,一来她二人长到现在,还没见过太后呢,二来么,将近选秀,也好沾沾苏家小姐的喜气不是?”
老夫人一听此话,立刻眼里闪出森然冷光来:“她二人就算了,太后没说见,怎好多带人去?!”
当了祈男的面,宋夫人大感难堪,脸也黑了大半,便只管坐着,再不肯多说一个字。
老夫人抬头问秀妈妈:“什么时候了?“
秀妈妈会意,忙回道:“也该用午饭了,我吩咐她们传去。“
宋夫人立刻甩脸子:“今儿我不舒服,不能陪客了,伺候过老夫人用饭,我就回去。“
老夫人直截了当地回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回去也使得。我这里人多,不缺一个伺候。”
祈男几乎要替老夫人叫声好了。
宋夫人一双冰冷而带着戾气的眸子,从祈男身上一扫而过,冷冷地向老夫人行了个礼,拂袖而去。
这一餐饭,祈男吃得极为舒心,一来饭菜适口,宋家厨娘手艺精湛,用料讲究,二来没了碍眼的人,老夫人跟自己脾性相投,亦让她心情松快。
饭后祈男告辞出来,老夫人命了秀妈妈送客,外头有人进来传话,说夫人很不好过,正请御医呢。
老夫人淡淡一笑:“一日里,她总有三五个时辰是不好过的,有什么大不了?不过就劳烦了那位御医,对付了宫里还得对付外头,说起来也不知哪儿兴出来的毛病,非得个御医来看,才显得身份高贵?外头放着多谢好太医,只是不中用!”
话里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了。
传话那人有些为难,本还有话要说的,这时便难以为续了,秀妈妈瞥她一眼道:“有话快说,老夫人面前还打什么马虎眼儿?!”
那人小意而仓惶,却不得不懦懦然道:“夫人说了,她这病得有日子起不来,请老夫人别怪罪她,自明儿开始,就不来伺候老夫人,给老夫人请早晚安了。”
老夫人先是一愣,过后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当什么事,”她笑着扶住紫檀木拐杖,对地上那人理也不理,只看秀妈妈道:“原不过为了请安!依我的话,早不必这些个虚礼!安不安的,不在乎请不请的!她来请我也是如此,不来请我更是这般,随夫人去吧,我这里无所谓!人心在便是安,人心不在,或是另有企图,”
说到这里,老夫人闪烁粼粼的眸光如电似的从祈男身上绕过,口中持续连贯,清清楚楚地说了下去:“在我这里,是清水混不进泥沙的!”
这几乎就是对祈男的明显警告了!你若真心为了我孙儿,那便好也罢了,若有些差池,又或是有异心图谋,别人不说,老太太我这里,你就先是个过不去!
看起来,脾气相投也不完全是件好事,祈男想,立场不一致,就脾气相投也不见得就能安处无恙。
其实说来好笑,本是情投意和的二人,祈男情愿嫁给宋玦也不是为了宋家的权势。可她身后那一大家子,苏家上下近百号人,自老爷太太开始,没一个人能替她缓解此时老太太心中的印象。
苏家又攀上门好亲啦!上回是皇帝,这回是一品中书令之子,苏家的女儿还真是个顶个的厉害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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祈男几乎能听见旁人对自己的腹诽,于无声背地里,秘密私语。
可是此时,祈男却不能为自己辩护,至少,她不能明着说,我不贪图宋家任何。怎么说?说什么?说为了情?在这个时代,那更是个笑话。
因此她只有婉转娇柔地陪笑,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老夫人,又看秀妈妈一眼,依旧保持镇定,一言不发。
秀妈妈吩咐地下那人:“既然话已经说完了,还不快走?就说老夫人的话,请夫人安心养息吧。”
祈男随即也就辞出。
走出垂花门外上了轿,吴妈妈长吁出一口气去,玉梭也觉得自己小衣尽湿,西风掠过,顿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。、
待走出家门,吴妈妈便有些忍耐不住了。
“开始只当老夫人是帮小姐的,没想到最后一句话……”
祈男轿子里听见,立刻喝声打断:“吴妈妈,不得无礼!”
吴妈妈这才想起来,小姐坐的轿子哪儿来的?忙就吓得连连看向轿夫,后者却依旧行走如风,耳边只当什么也没听见,并无异样。
玉梭冲吴妈妈紧了紧眉头,二人再不多说一个字,直到进了苏府大门。
落轿之后,祈男先扶玉梭进了二门,吴妈妈陪笑打点了四位轿夫,各人二两碎银。不料轿班左右不收,领头的更直接道:“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,若叫老夫人知道了,我们今后的差事也就不保了。”
吴妈妈心想打赏竟还落个难堪,宋老夫人也算难伺候了,看这四人敬她如神似的,其实收下还说,又有谁故道?
因此又劝,只说是小姐的心意,收下也是无妨,话里意思,没人会去回报给老夫人,只管收了就是。(未完待续)
第二百五十三章 太后
不料轿班领头的只垂首打了个千,竟似没听见吴妈妈后头的话,与众人抬起空轿,径直就走了。
吴妈妈送钱的手收不回来,满脸的难堪。
果然如老夫人席间所说,次日皇榜就张了出来,宋玦名列前茅,不久苏二老爷接到家信,赵昆亦有此荣,不日赵夫人将送其入京,以备来年殿试。
张榜之日,正是祈男入宫觐见太后之日。一早便有宫中内官来玄旨,祈男因昨日从宋老夫人口中得信,亦早早预备好了。
懿旨到时,祈男遂在已退了早朝的苏二老爷陪同下,磕头谢恩,领了下来。
随即,祈男便跟着传旨太监入宫,于途中听闻,宋老夫人已经到了太后宫中了。到了宫墙下,同跟来的吴妈妈和玉梭便不可再向内入,眼巴巴望着祈男进去。祈男虽知二人心急不安,有心宽慰几句,可领路的内官脸色冷森如霜,目光更频有不耐,祈男只得将话咽回肚里,尾随而去。
祈男一路小心,目光所及之处,无不崇楼杰阁,金碧庄严,玉阶丹陛,黄瓦朱檐,双龙蟠着柱,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,无不显出,这里便是威武庄严的帝阙。
富贵到了极处,反无一丝儿人情暖意。本就是近冬之日,阴森森的夹道内,祈男愈发觉得身上如挂冰带霜。
领路的内官太监回头看她一眼,脸无表情地道:“小姐想是头回入宫。宫里规矩大,贸然抬头张望自是不许,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自己的路。那是最好了。若一时不犯冲撞了贵人,别说小姐自家性命不保,只怕还将连累家族。”
祈男心里暗骂一句倒霉该死!只是如今到了砧板上,也就说不得不做鱼肉的话了。因此只得做小伏低,一路陪着小心,跟到了章龄宫门前。
“传,苏府九小姐到!”宫里早有人在外预备着。见人来,遂高声大气地一劲儿喊了出来。
祈男立脚等着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总算门里有声音出来:“见!”
祈男心想